乱曰文明与文化

秋雨

　　文明一词对现代人来说已经不算陌生，其基本释义为：人类所创造的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也指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表现出来的状态。文明是人类审美观念和文化现象的传承、发展、糅合和分化过程中所产生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总称，涵盖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人类社会雏形基本形成后，开始群居并出现社会分工专业化而出现的一种现象。文明的主要作用，一是追求个人道德完善；二是维护公众利益、公共秩序。汉语的文明对行为和举止的要求更高，对知识与技术次之。事实上，“文明（civilisation）”即表示道德价值，又表示物质价值。

　　天下文明各具特色，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概念并不统一。关于文明如何诞生的理论很多，大部分观点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中央集权的出现是文明存在的起点，但是所有的理论都还不能解释所有文明的起源，它只能适用于部分的文明。东方文明一词最早见于《易》中传文：“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指的是一种社会进步状态，与“野蛮”一词相对立，但古时文明与今天文明的理解一定不是一回事。上古、远古的农业与农耕文明或者文化，这些名词都是后世的杰作，正像西方的“工业革命”“民主革命”，也是事后由后人给出的名字。

　　尽管华夏商、周时期已经有了“文明”一词，但近代的“文明”一词应该是西方泊来词，而不是由《易》中传文传承而来。西方“文明”是个新词，18世纪出现在法国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起始由“开化的（civilisé）”和“使开化（civiliser）”构成。大约在公元1732年，“文明（civilisation）”还仅仅是一个法律用词，表示一种对刑事犯罪进行民事诉讼的审判，是一种正义的行为。公元1752年，法国政治家和经济学家杜尔哥笔下的“文明”，才有了“进入开化状态的过程”的含义。公元1756年，“文明”一词出现在西方正式的出版物《人口论》中。按照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的说法，“文明”一词是伏尔泰构想出来的概念，他第一次概述了文明的普遍历史。公元1819年前后，西方“文明”一词开始被用作复数形式，此前一直是单数形式。

　　公元1772年，“文明（civilisation）”一词传到了英国，并取代了历史悠久的“教养（civility）”一词，之后从法国迅即传遍欧洲。同时，一个古老的词“文化（culture）”一直伴随着“文明（civilisation）”这个新词，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两个词是同义词。对于华夏而言，文明与文化这两个词有含义相近的地方，也有不同。

　　文化指一种存在方式，实际上主要包含器物、制度和观念三个方面，具体包括语言、文字、习俗、思想、国力等，客观地说文化就是社会价值系统的总和。文就是错综复杂的痕迹，是一种界线；化就是改变和变革；文化就是人的人格及其生态的状况反映。广义的文化是指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一定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反过来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人类社会某一历史阶段的文化一定包含着那一阶段的人类历史。某一区域的文化是古往今来该区域的历史沉积和人们生活的记录，是该区域人们对生活的反映、需求、理想和愿望，是人们认识自然，思考自身，精神得以传承和寄托的载体，包含有一定的思想和理论，是对伦理、道德、风俗和秩序的认定与遵循，是该区域人们生活、生存、繁衍的方式、方法和准则。有文化意味着某种文明，但是没有文化并不意味“野蛮”。

　　早期文化都是在农业民族中产生的，因为畜牧民族要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不容易产生大规模的聚居，对文字没有迫切的需要。有了大国家和奴隶制才有了大批的聚集，才有了文字的发明，促使形成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人类分工，从而产生狭义的文化。广义上的文化指所有人类的活动，都可以叫作文化。文化和文明有时候在用法上混淆不清，于是有学者提出区别，认为：文明偏在外，凡是政治、法律、经济、教育等生活上的表现，以及工艺与科学的成果，可以认为是文明的表现；文化偏在内，偏重于精神方面，包含了宗教、哲学、艺术等思想与习俗。

　　马克思区分了物质层面的经济基础和精神层面的上层建筑，并认为上层建筑依赖于经济基础。于是，有人依据马克思理论，认为文明并非全然等于文化，文明不过是道路、港口和码头之类的东西；文明是人类所达到的全部成就；文明是最低限度的科学、艺术、秩序和美德；文明承载了高贵的精神关注，文化接受了平凡的物质事物。对于“文明”的理解因地域和国家而异，一个地域或者国家内部，因时期而异，因不同的人而异。

　　对于史前，我们多说成史前文明，而很少说成史前文化，足见文明与文化不是一回事。世界上曾经有过四大古代文明，处在公元前3500年到公元前1000年这段时期。古代文明基本都以河流及流域为发源地，多是大河文明，不同的时期往往由不同的文明占据，其地域环境大致分为：发源于亚洲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河流域的两河文明，又称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形成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正式形成于约公元前3500年；发源于非洲尼罗河流域的尼罗河文明，又称古埃及文明，其历史也可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发源于亚洲印度河与恒河流域的印度河文明，可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最终形成于公元前2500年左右；发源于亚洲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形成于公元前3000年甚至更早。其次还有一些其他文明。中华文明在大约公元前7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在大约公元前200年到公元200年，文明达到鼎盛并得以传承延续，而其他三大古文明却失落了。儒家文化只是中华文化或者中华文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部分或者分支，并不是中华文化或者中华文明的全貌。西方输出的“工业文明”是西方文明的特征之一，世界接受了它，但世界并没有接纳西方文明的整体。

　　目前流行的有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社会文明。物质文明是人类改造自然的物质成果，表现为人们物质生产的进步和物质生活的改善，是精神文明的物质基础，对精神文明特别是其中文化建设起决定性作用，物质文明的性质为生产方式所决定；精神文明是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过程中所取得的精神成果的总和，是人类智慧、道德的进步状态；社会文明是由理解生活的基本方式、基本的价值取向和运作社会生活的基本模式这三个要素构成的一个独特整体。

　　一种文明或者文化是其文化财富的总和，其地理区域是其文化的领地，其历史是其文化的历史，一种文明遗留给另一种文明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是一种文化借用或是一种文化迁移。即使世界上所有文明或早或晚终将采纳相同的技术，即使人类的生活方式或许因此部分地趋同，但人们在长期的未来仍将会面对不同的文明，保留着各自地域、民族、国家的文化，延续着各自的民族意识、技术水准、礼仪规范、宗教思想、风俗习惯以及科学知识的发展等等。